黄河越过风沙，向东流去，在鄂尔多斯高原东南部边缘的准格尔旗折成一个急转向南的直角。这里地下富含煤矿，但近些年，林果业作为准格尔的城市新名片，也呼之欲出。

过去几千年的历史，准格尔旗并不被记载为苹果产区。无论是曾举兵塞北、镇抚美稷的东汉名将张奂，还是曾亲征葛尔丹、移驻沙圪堵的清康熙帝，也未在乌拉素河流域见过苹果。即便上世纪有村民零星栽种，也始终未成规模。

2023年，准格尔旗政府出台林果业发展三年行动方案，以真金白银的政策与科技赋能，携手民间力量，建立起百万亩林果基地。曾经的荒山秃岭，果味飘香。龙头企业更是借助政策东风，在此建起从育苗、种植到精深加工的全产业链。

准格尔旗大部分面积被“地球癌症”砒砂岩覆盖，但通过近年来的治理，目前，全旗植被覆盖率达76.2%，水土流失治理度达73%。 准格尔旗发布 图

产业链的延伸也深刻地改变了乡村面貌与农民命运。山村里近年来涌现出一批拥有百亩果园的种植大户，普普通通的山杏、沙棘也被加工成畅销海内外的高端饮品。在政策持续发力、市场愈加成熟的前景中，准格尔旗正以特色林果业为绘笔，勾勒出一幅产业兴、生态美、百姓富的乡村振兴新画卷。

在高原丘陵之间，建立起全链条林果产业

寒露过后，鄂尔多斯高原的风一天比一天凛冽。到10月下旬，阔叶开始簌簌掉落，黄河荡起层层波纹。但57岁的暖水乡德胜有梁村村民华生明，仍喜欢在午后站在海拔约1400米高的山口上，面迎着烈风，望山坡上他亲手栽下的百亩果树。

在群山连绵、岩石裸露的丘陵沟壑地带，一片一片的果树随地势起伏而分布。在灰色大面积的砒砂岩背景下，这些挂在枝头上的红彤彤苹果，显得娇艳、珍贵。

果园外，是华生明用红砖垒砌的仓库。水泥地上摆放着一筐一筐的苹果。人站在屋子外都能闻到果香味。华生明看到客人来，随手就从筐子里拎出一个苹果往嘴里啃，几口咬下去，满手是黏液，“这是苹果里淌出来的糖分。”他对这里的地形很骄傲：因为海拔高，日照时间就长；昼夜温差大，苹果积攒的糖分就多。所以，苹果就是又大又好吃。

不过也有天公不作美的时候，今年夏秋两季，鄂尔多斯地区下了几场冰雹。尽管政府和技术专家帮果农建起防雹网，但还是有不少果子被冰雹砸破相。尽管不影响其营养和口感，但“毁了容”就不好卖给商超，只能白白浪费。但这几年，准格尔旗的果农可以将这些品相不好的果子卖给“果计划”公司，加工成美味又有营养的果汁。

畅销海内外的沙棘汁，原料大都来自准格尔当地盛产的野生沙棘。澎湃新闻记者 王洛伊 图

果计划公司是一家总投资2.3亿元的从事果汁饮料和碳酸饮料的生产企业，目前已经建成1万吨沙棘果浆、年产3万吨的果汁饮料和年产3万吨碳酸饮料的生产线。公司楼上有一层装潢时尚的果汁展示空间。长条桌上，满目琳琅，都是公司研发的可乐、沙棘汁、苹果汁、梨汁等瓶装饮料。有些饮料瓶上全是英文字母，公司负责人云铁柱介绍说，那些饮料是卖向北美市场的。

“2024年投产以来，公司每年能收购两百多吨果子。我们再用机器加工成高附加值的果汁。”云铁柱还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公司畅销海内外的沙棘汁也一样，原料90%都来自当地盛产的野生沙棘，曾经“鲜有问津”的沙棘正成为农户手里的“绿色存折”。

同样将准格尔旗本地果饮销往海内外的，还有内蒙古高原杏仁露有限公司。外地人若开车行驶在鄂尔多斯境内的高速公路上，经常能看到“正宗杏仁露，就喝高原露”“喝高原露，过中国年”等广告牌。

对鄂尔多斯人来说，高原露是陪伴几代人的熟悉味道。在人们为孩子12岁生日摆宴席庆祝的时候，通常会用包括高原露在内的饮料招待宾客。久而久之，高原露在当地成为会宴饮料的惯例。总经理杨向东介绍，公司深耕山杏加工三十余载，如今已实现从杏核到杏肉的“吃干榨净”——通过精深加工，将一颗山杏转化为杏仁露、杏咖啡、杏皮茶、杏仁油等二十多种产品。今年11月，公司更将24000瓶优质杏仁露成功出口日本，迈出国际化销售关键一步。

在准格尔，山杏被“吃干榨净”，通过精深加工转化为杏仁露、杏咖啡、杏皮茶等产品。澎湃新闻记者 王洛伊 图

据准格尔旗林业和草原局介绍，准格尔旗不仅在大力发展林果种植业，还在着力推动产业链向深加工领域延伸。截至目前，全旗林果面积达196.27万亩，其中杏树92万亩，沙棘97万亩，苹果4.27万亩，梨、枣、海红果、葡萄、桃等3万亩；同时政府支持高原杏仁露、果计划等企业做强做大，开发更优产品，保障全旗山杏和各类林果产品的销售，实现经济和生态效益的长效共赢。

政府与民间合力，将荒山变绿色果林

老一辈人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准格尔旗还属于“七山二沙一分田”的贫瘠之地，全旗大部分面积被砒砂岩覆盖。山梁裸露如疮，岩土遇风成沙、遇水成泥。“种啥庄稼都长不成”是农民被迫面对的现实。

在此后数十年时间里，准格尔旗政府以加强荒漠化综合防治和“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为抓手，各级党组织将党的政治优势、组织优势转化为生态治理和产业发展的强大动能，从攻克砒砂岩治理顽疾，到壮大林果产业，再到推动农文旅融合发展，走出了一条资源型地区绿色跃迁的乡村振兴新路。截至目前，全旗植被覆盖率达76.2%，水土流失治理度达73%。

准格尔积极攻克砒砂岩治理顽疾，并壮大林果产业。 澎湃新闻记者 王洛伊 图

今年63岁的刘根全，原本是陕西省山地苹果试验站副站长，在陕西当地研究推广苹果种植技术40多年。2020年，准格尔旗政府为解决发展林果业缺乏技术支持的问题，聘请他为全旗苹果生产首席专家，此后每年对全旗果农进行逐乡镇(苏木)、街办轮流培训，帮果农提高苹果种植管理技术。六年来，他和旗林果生产推进办公室科技人员，坚持春、夏、秋季深入田间地头，系统化培训、指导，为果农手把手传授技术。

“这六年时间里，准格尔旗的林果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根全回忆说，当年他第一次走进准格尔旗暖水乡的时候，发现全乡只有几户人家的果园管理像个样子，挂果面积还很小，绝大多数是新建幼园，果农盲目引进品种、果树植株密度不合理、缺少整形修剪的问题普遍存在，“用专业的话说，就是果树没有树形，果农不懂技术，果园还没有多少效益。当地农民都很朴实，发展苹果的热情很高，听了我说的话，都不好意思地笑笑。每次培训，都能很认真地跟我们学知识、学技术、学修剪、学管理。”

如今，暖水乡已是远近有名的苹果种植基地。2024年7月，中国农业大学苹果科技小院落户在德胜有梁村，何雄奎教授带领的团队带来了“智慧农业”的新方法，能实现水肥一体化系统精准灌溉。今年9月，暖水乡更是引进了苹果深加工项目，项目建成投产后，预计苹果醋、苹果汁等产品年产量可达3000吨，每年可精深加工消化本地苹果超1000吨。

暖水乡已是远近有名的苹果种植基地。澎湃新闻记者 王洛伊 图

产业快速发展的背后，离不开准格尔旗政府真金白银的政策。《准格尔旗林果业发展三年行动方案（2023-2025）》指出，重点发展苹果、海红果、山楂、梨、桃、枣、葡萄、大杏等经济林，农户或合作社新种植面积达到30亩以上者（定植苗木地径达3厘米以上），一次性给予每亩700元补贴。

在山杏林抚育方面，准格尔旗政府对达到抚育标准的一次性给予每亩700元补贴。另外，种植主体选择在有水源、小气候较好的地区改良山杏（嫁接大杏、桃、李子等新品种）1000亩。成活率达85%以上，政府一次性给予每亩1000元补贴。

今年冰雹灾害，华生明向政府申请了安装防雹网的补贴，很快资金就到位。旗政府规定，对种植面积达到50亩以上集中连片的果园安装防雹网，一次性给予总造价50%补贴（总造价每亩不超过7500元）。他说：“现在旗里的政策给了果农不少实惠。所以，我们种果树也感到挺踏实、挺高兴。”

产业不仅富了乡村，还涵养了家乡水土

今天的准格尔旗，并非只有煤炭、煤化工产业，在这片鄂尔多斯高原与黄土丘陵交错的土地上，开出了苹果和山杏的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产业链延伸到乡村的各个角落，当加工、服务等新的产业融入传统的农业，原本的农民开启了新的生活。

“以前村集体一分钱都没有，村委会也只有三间旧房子，里面几张桌椅板凳。”今年54岁的德胜有梁村党支部书记赵勇军回忆道。过去，村里砒砂岩遍布，村民种谷子亩产仅两百斤，收成连糊口都难。男性劳动力除了离开村子外出打工，几乎别无出路。

而如今的德胜有梁村，村集体经营着100多亩地的果园，拥有了殷实的集体收入。赵勇军介绍，村委会现在每年能拿出一部分钱来做公益，提升村民的幸福感。村里70岁以上的人，每年能分到米和面；村里残障人士家庭的孩子，要上学读书，村委会拿出一部分钱来资助；村里这几年更是设置了应急资金，对于孤寡老人的应急医疗或者村里人谁遭遇了事故，村委会能拿出一笔钱来垫资，帮着渡过眼前难关。

“现在我们村里一共有700多户人，种果树有一定规模的就有82户。很多人靠种果树在城里买了房，供孩子在城里上学。”赵勇军说，种苹果让农民看到了希望，一些在外头打工好多年的人，又回到了家乡种树，种树是个一举两得的事：能帮一个家庭致富，还能为家乡涵养水土。

准格尔在矿山上种出果园、酿出葡萄酒，图为力量煤业的生态庄园。 力量煤业 供图

刘根全自2023年退休后，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他一年有100多天时间扎根在准格尔旗的果园里。六年来，这位被当地果农亲切称为“刘老师”的陕西专家，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种植技术，还为当地培养出了一批本土农民技术员。他说希望将来准格尔旗会有更多农牧民参与果业生产，希望有更年轻的本土果农成为掌握专业技术的苹果技术员，这样才能让苹果产业继续壮大。

除了村庄的转型以外，在政策引导与市场推动下，一批本土企业也积极参与构建起“企业带动、农户参与、生态与经济共赢”的发展格局。

果计划公司主打沙棘和地方果类纯果汁饮料、零糖零脂零卡路里健康饮料和汽水饮料，能够年创造利税1000万元，为园区提供180人的就业岗位。该公司全资子公司牛计划公司在准格尔旗各级政府的支持下，在沙圪堵镇福路村打造500亩果林基地，主要种植、嫁接梨树10余种，苹果树20余种；在薛家湾镇红台子村，三年抚育杏树19000多亩，为果计划后期生产提供新鲜、绿色的有机果源，同时带动周边农户增收。

内蒙古高原杏仁露有限公司则通过建设“211工程”原料基地，构建从育苗到深加工的全产业链模式。公司在准格尔旗建设2000亩育苗基地、1万亩杏林博览园和100万亩杏林原料基地，精选高海拔自然生长的山杏果实作为种源，免费向农户提供种苗。目前已建成中国西部纬度最高、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山杏基地。公司采用“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将杏林打造成“原料车间”，让农民变身“产业工人”，朝着“大地杏花烂漫、企业蓬勃发展、农民幸福安康”的企业愿景稳步迈进。

事业更有奔头，果业版图将继续扩大

林果业的发展，改变了准格尔旗的面貌，也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在愈来愈被看好的产业前景中，从田间果农到技术专家再到政策制定者，各方都将眼光投向了未来，筹划更清晰的路径和目标。

刘根全向澎湃新闻记者介绍，其实在传统的中国苹果产区规划中，内蒙古只有赤峰、通辽等靠东边的地方是苹果产区，鄂尔多斯市并没有被纳入全国苹果产业版图。至今仍有很多人认为，包括准格尔旗在内的鄂尔多斯市不会成为苹果产区，因为这里气候不适宜种苹果。

但刘根全通过对陕北、内蒙山地苹果的十多年的研究发现，像准格尔旗这样气候和立地环境较差的地方反而更容易生产出高品质的苹果：“砒砂岩虽然瘠薄，但其微量元素丰富，生产出的苹果香味反而特别浓郁。当地高海拔、强光照、冷凉干旱气候，很大程度上减少了病虫害的发生。所以说准格尔旗种植的苹果，是全国打药最少的，具有极高的食品安全性。这里的畜牧业发达农家肥多，生产的苹果个头大、含糖高、果香浓郁，比国内大部分产区的品质都要高。是全国生产有机苹果的好地方。”

准格尔力量煤业果园里种植的苹果。 力量煤业 供图

“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和北方气温、降雨条件的变化，像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农牧交错地带这样的高海拔冷凉区，必然会逐步成为我国苹果的重要种植新区。”他说。

刘根全有个心愿。他说，目前准格尔旗种植的主要苹果品种是寒富、宁丰等，这些品种都是上世纪培育出来的老品种，产量较高但品质还是差些。他希望通过几年的努力，能继续引进全国优质品种，尽快筛选和驯化培养出一批更优质的、适应当地寒冷气候条件、适合规模化发展的苹果优良品种投入生产，让准格尔旗真正成为优质山地苹果产区，从而填补全国苹果版图的空白。

在德胜有梁村，党支部书记赵勇军正在谋划着更具体的发展规划。村集体已建成冷库，接下来将扩大种植规模，加强果树管理，计划两三年内实现扩产。“当前我们正处于提质增效的关键阶段，尤其在细节管理上还需要下大力气。”他说，村里将重点突破市场销售环节，将苹果卖向更多地方。待集体经济壮大后，村委会还会拿出更多钱来进一步支持公益事业，探索下乡村互助养老模式，让村民们的幸福感增强。

准格尔旗政府部门则计划在2026年投入旗级资金4050万元，新建林果生产基地0.2万亩，实施杏树抚育2万亩，安装防雹网0.1万亩，并通过嫁接改良提升品种质量。同时，当地正加快培育林下经济、生态旅游等新业态，推动林果产业与加工、旅游等深度融合。按照规划，到2030年，全旗林果保存面积将突破200万亩，总产值达到22亿元以上。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准格尔旗村民吴永军早在2016年结束了在城市打工的生涯，到暖水乡种植果树，如今他的果园发展到将近130亩地的规模。他琢磨着，根据果树成长规律，再有三四年时间，他的苹果树就进入盛果期，管理得当的话，亩产有望比现在翻番，到时家庭会有更好的收入。“未来是挺值得期待的。”他说。